1、

腾竞体育播出制作中心楼下有家鲁菜馆子。店小，装修不错，很有农家乐的味道。我到的时候王旭卓已经到了，站门口挥着膀子招呼我。他请我吃饭，我还迟到，很不好意思。

桌椅不大，坐下时膝盖顶着膝盖。我说，不好意思迟到了。没借口可找。骑车来的，不存在堵车的问题。菜有三盘，一盘炒鸡，一盘软炸虾仁，一盘风味茄子，酸甜口。三盘都是热着才好吃，现在勉强只能算温着。更不好意思了。

这是去年九月份的事。两个月前，第一次在线上采访王旭卓。那时天气还热。一查他们队战绩，吓一跳，进登峰组后一场没赢，连着跪。还好王旭卓配合，聊到开心的地方尚能笑一笑。不过笑一笑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，聊到近处，也难免唉声叹气。

当时距赛季结束还剩一个月，王旭卓算算，说极限大概在全球总决赛资格赛。我说，进了资格赛不就能进全球总决赛？他说，那还是不一样。我说，也就让你开心一下。接着又是一顿鸡汤，纯属外行指导内行。采访临近尾声，王旭卓死灰复燃了，话语中多了几分豪气。他说，好啊，再造一个月吧。第二天打BLG，点开直播一看，又输了。七月过完，队伍在登峰组愣是一场没赢。

结果呢，甭说一个月，两个月都给造完了。资格赛上输JDG有点可惜，不过也不好说，上去了还要和WBG一战。全球总决赛没去成，真被他算的死死的。王旭卓穿着西装扒饭，脸上粉白一片，妆还没卸。他刚做完官方节目。

吃完就开始聊，连聊两天。第二天晚上我把饭请回来，吃完后两人走在回酒店的路上。那晚有风，呼呼吹，冷空气争先恐后地钻进我们衣领。还没到冬天，上海怎么搞的。王旭卓说，等做完节目，明天就回河北。我说河北现在估计更冷。他说有可能。

之后再有联络，也是远程。回老家后王旭卓考驾照，科目二挂了，侧方入库开完去直角转弯，路上已经在想怎么给家里人发捷报，结果一不小心，压线。给他气的，咬牙切齿，还发了朋友圈。胜负欲被张驾照激起来了。对于没进全球总决赛的选手来说，一年里最后三个月属于蛰伏期，放假休息，总结得失，接着去找下一年的工作。十一月底问他，最近干嘛呢，他说，准备和兄弟们苏州集结了。

到了元旦，王旭卓发了条微博祝大家节日快乐，双臂一展，队友全被他吸过去。视频里的他已经穿上了崭新的LNG队服，名字前缀也改成了LNG。我盯着那视频看了挺久。

二零二四年终究还是过去了。怀不怀念都过去了。

2、

王旭卓家电脑是他爹结婚时装的。王旭卓四岁自己睡觉。电脑就装他屋里。

他爹玩游戏。红警，暴力摩托，三国志。以前开过店卖游戏光盘。倒闭了。有次王旭卓回家，看见家里堆了好多盘。他说，他爹年轻时候也有过不少想法，也不愿意一辈子就那样。

表哥在房间里贴了张海报，是《魔兽争霸3》的明星选手Moon。表哥大王旭卓六岁。表哥说打游戏可以赚钱，王旭卓觉得好爽。玩《英雄联盟》，表哥让他选盖伦，出六个狂徒在前面扛着。后来表哥念高中，有时从学校偷偷打回来电话，让他帮忙买个限时打折的皮肤。就这样接触的游戏。人生第一个段位是白银。

那时候正值LPL初期，WE、IG、OMG等队激战正酣。王旭卓看了一会儿，发现圈里嗨，圈外还是翻白眼。叛逆了。想搞电竞，颠覆所有人的看法。凭一己之力。有点中二。其实当时他还是小学生，不知道算不算某种超前发育。

初中就有点抽象了。那私立学校野心很大，有了幼儿园，小学，还想接着往上办。王旭卓下铺是个胖子，喜欢买书买漫画，王旭卓跟着蹭，一开始看斗罗大陆，后来看三体，前面看不下去，看到第二部直接入魔，三部曲看完，觉得人类活着没一点意义，直想毁灭地球。

当时学校学习西方教育理念，学生带笔记本电脑上课，为了防止小孩玩游戏，笔记本不能带出教室。道高一尺，魔高一丈，自然有胆大的往宿舍里带，在被窝里端着AK47扫射。有天王旭卓去别的宿舍玩电脑，正赶上老师突击检查，他装作那宿舍的同学，黑灯瞎火往人被窝里钻，老师以为他刚从外面回来，自然排除嫌疑。剩下的犯人全逮了。

这是学生时代，有光。聊的时候王旭卓也来劲，认为是自己的人生奇遇记。下铺胖子好久没联系了，现在想起来还是开心。王旭卓记得当时初中教学楼楼下就是幼儿园，每天早上早自习时都能听见楼下的小孩子们唱歌。

晨光一响，孩子们齐声唱。“Ki呦米”的歌声在风中飘扬。王旭卓说，那或许是自己截止目前为止的人生里，最轻松惬意的一段时光。生活既舒适，又憧憬未来。

真是难得的好日子。

3、

王旭卓憧憬的未来自然是职业电竞。上学时，每次放完假回学校，同学们就说，王旭卓，你面色苍白，快要死了。王旭卓说，对，是快要死了。

全是冲分冲的。想打职业呀，白银怎么打呢。那时候学校每两个星期放三天，为了多上分，王旭卓先回家睡一个饱觉，接着连续通宵，三天加起来睡不到十小时，就是为了多打会排位。有时候晚上太困了，咚的一声点进游戏里，选英雄还要磨蹭半天，心说眯一会儿吧。一眯就是一把挂机局，痛，太痛了，一把扣了两把的分。也有时一觉睡过了，醒来已是早上七八点。痛，太痛了，一晚上就这么白白浪费。那时候还看各种教学视频，小苍，小智，小漠。王旭卓记得小漠有几部片头做的挺燃，冲分时只要一困了，马上就点开给自己打气。

周末集中时间上分，平常在学校里也不能闲着。没有鼠标键盘，还有脑子可以思考。当时游戏最快半个月一次版本更新，王旭卓学会了预判版本。他在本子上写英雄名字，排版本强势，研究哪些英雄好上分。全是凭空臆想。没办法，只能凭空臆想。梦想的种子种下去了，必须得发芽。王旭卓说，那时候梦想这词对自己来说特别浪漫。现在又不一样，不是不浪漫，只是更复杂了。经历更多了。

总之，初中时王旭卓每次放假结束，都能稳定涨个两到三个小段位，从黄金到白金，从白金到钻石。有次假期放的长，直接打上了大师。惊喜。

再后来就到写信那段。这段往事他在纪录片里说过，发生在上高中一个月以后。也怪那老师，上来就对学生讲，想学习的话就好好学习，不想学习，想干别的就跟老师说，总之别得过且过。心有灵犀一点通，这下彻底想明白了，决定和家人摊牌。没牌可摊，就写了封信，作文本用了两张半，字还不少。他妈接过信来，马上扬言要把电脑给砸了。他说，妈，你先把信看了。妈看完后没说话，又给爹看。爹看完信，缓了一会儿对儿子说，自己年轻时候也有很多想法没实现，如果你真把电竞当回事，可以支持一下。

一下就是一年时间。前四五个月，王旭卓窝在家里把打野、射手、中单、上单试了个遍，一直卡在电一钻二钻三，教学也看，版本强势也抓，就是上不去分。和许多放假回家的年轻人一样，一开始好吃好喝，过段时间爸妈就没了好脸色，觉得儿子这下算是彻底废了。一个朋友对王旭卓说，你要是真时间不够，就去练辅助吧，辅助好学。王旭卓信。他最信的一点是人家告诉他，你上到钻一就有机会碰高分王者，人刚连跪下来，正处在心态爆炸的边缘，你表现好点，赢了，接下来就是双排又双排，抱着大腿就往上上。上去了分，不就能找着队了么？

王旭卓一听，在理。后来还真遇见一个，绝活老鼠，腿粗。那时正是香炉版本，王旭卓和对面双排，左老鼠右宝石，杀的对面找不着北。那时宝石刚改版，很多人不会打，王旭卓二级果断闪现，大棒子照着别人脑袋梆梆一顿敲。双排那兄弟后来也去了LPL。现在想起来，王旭卓感叹，宝石改版真是救了自己了。

都2017年的事儿了。那一年洲际赛，LPL的表现真叫一个鼓舞人心，没看过的可以回去翻翻。枯燥的排位打久了，王旭卓职业的美梦开始掉色，变得又灰又暗。没想到一场洲际赛看完，梦想又五彩斑斓，闪闪发光起来。王旭卓内心的热情再度点燃，继续冲分的劲儿又有了。讲到这里，他掏出手机往前死命翻，硬要找出当时发的QQ空间来看。

那年年底，王旭卓终于得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机会，VG青训。两个月之后过年。首届LDL如火如荼地拉开序幕。

他也迈出了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一步。

4、

王旭卓来自河北，微信地点却是南京。2018上半年，他在南京打替补。

替补总共四个人。正选队员都在一楼大厅坐着，四个替补窝在地下室水房。那房间有多小呢？背靠着背，电竞椅都放不平，想稍微躺一会儿也不行。四兄弟整天在那里打排位，睡觉的话，上下铺。

刚踏进职业半只脚，王旭卓是一点不敢松懈，觉得稍有不慎就要被抬回家。“当时不老有人强调多少多少岁就要退役么，就觉得打职业时间压力好大，每分每秒都在变老。我好想往上升，不想在这里耗着。当时还给自己定目标，多少岁之前，一定要去LPL，一开始定的是18岁。”现在回看，答案是19岁末，去了TES打首发。这是后话。

2018年LDL春季赛，王旭卓一场没上过。另一个替补叫Coten，王旭卓记得两人一起去夫子庙游玩的经历。他们骑自行车去，买了炸排骨，又想划船，心想边划边吃，好不惬意。后来一看价格死贵，果断选择坐在岸边吃完了炸排骨。Coten夏季赛去了深圳MSC，又和王旭卓同队。

去MSC得感谢大胡子。大胡子就是Aix，那时候在LDL首发打野。大胡子对王旭卓说，有个队招辅助，韩服两三百点可以去，要不去问问？王旭卓就加上了对面的微信。他觉得大胡子人不错，很照顾当时拘谨稚嫩，初出茅庐的自己。

那年夏天MSC两个辅助，一个王旭卓，一个前Snake老将BAKA。王旭卓上场第一把对上RWS，被对面2:0撕了。沉寂了一段时间。半个月后卷土重来，第一局牛头，狂暴砍下MVP，下场后听经理吼，这才像是一支队伍！再上场，再选牛头，闪现磕头，丑陋，连输两把，被让一追二。回俱乐部后控制不住了，眼泪哗哗流。

“我都已经玩到当时最擅长的英雄了，竟然还打出那种操作。还有一点就是当时成绩很危险，再输进不了季后赛了。”那天哭完王旭卓倒头就睡，半夜爬起来通宵排位，连打16把，连胜16把，大师一路冲上王者。跟初中放假时一样。昨日重现了。

此劫一度，一路坦途。LDL常规赛剩下四场全胜，一个小局没输。王旭卓坐稳首发，浑身上下都弥漫着孤注一掷的味道。季后赛第一把对上老东家UP，1:2输了，很可惜，他记得第一局是自己指挥的。掉败者再输YM。职业第一年就这么结束了。

截止此处，王旭卓漫长的履历才走了三分之一不到。吃完饭，路上买两杯咖啡，回酒店，王旭卓猴儿一样跳上床，哧楞往被窝里一钻。空调大喘气，室内暖和起来了。

继续唠。

5、

2019年上半，王旭卓在WE一队替补。队伍的教练是微笑，辅助是MISSING。当时MISSING也算LPL新人，上赛季断断续续上过一些场次。春季赛开赛前一周，有段轶事挺有趣。

那时候峰峰（他叫MISSING峰峰）状态不好，顶不住，回家调整了一波。替补选手王旭卓热身完毕，火力全开。队里人搂着他说，卓儿，你真××的是天才，教什么会什么。那时候分析师Conan还在队里，对王旭卓不错，说很多心理上的问题，也传授过去的职业经验。王旭卓记得对面对自己说，卓，好好干！天天开会都夸你呢。自信心这不就来了么。

常言道，物极必反。王旭卓当时没想这茬。经历了小高潮，很快就下滑，一下滑压力就大，压力一大就不知道自己要干嘛，不知道自己要干嘛的时候呢，又总想干点嘛。就这么去送了。老实说，那时候英雄池也不够看。训练赛从火力全开崩到一塌糊涂，又给自己打哭了。哭？哭也要复你的盘哦。王旭卓往那儿一站，马上低血糖，头都要晕过去。

“很恐怖啊，那段时间，很恐怖。”压力大，觉也不敢睡，其实已经很累了，但心里害怕，害怕失去机会，就想让队里人看看自己是有在努力的。结果作息又被搞的一团乱。现在认了。“其实当时都是假努力，摆摆样子，摆给他们看的。”终有一天，王旭卓顶不住了，撑不下去了，哭着和队里人说，你们把峰峰找回来吧。MISSING就这么回来了，首发打完了一整个赛季。

还有件事发生在春季赛后。当时全队去Griffin集训，但名额有限，十个人里面挑八个，剩下两个一个王旭卓，一个Coten，哥俩挺有缘的。八个人坐飞机飞韩国去了，难兄难弟留下来守基地，王旭卓心理落差特别大。当时西安本地有个展会，派遣二人前往参加，王旭卓在现场百无聊赖地打极地大乱斗，有围观群众问他，这是咱们西安本地开发的游戏么？

王旭卓内心五味杂陈。“他们都在Griffin集训，每天都在进步，我在这里玩极地大乱斗，像小丑一样。”夏季赛王旭卓、Coten和Gentle被下放二队，Gentle说，我来LDL只办一件事，就是拿冠军。王旭卓深表赞同，俺也是这个意思，俺们就得拿冠军。结果连季后赛都没进。老是经济领先动大龙，被无情翻盘。当时开会王旭卓还很乐观，给大家打气，说只要能进季后赛，我们一样能夺冠！话出口的瞬间，自己也愣了一下。“那瞬间就觉得，好像真夺不了冠了。”

到了2020年，转机来了。经理换成那个说“这才像是一支队伍”的。经理找来了教练长安，老伙计了，以前MSC呆过。射手两个，一个Gaze，一个Stay，迟迟定不下来，开会问王旭卓意见，王旭卓说听你们的。最后上场的居然是打野Simple。当时和一队打训练赛，王旭卓搭档Simple对上MISSING加Jiumeng，对面玩的有点装，被逮到机会线杀一次。后面观战的又是拍手又是笑，就这么定下来了。

当时初出茅庐的Shanks也是一个猛字当头。Shanks是绝活亚索，大家平时不喊名字，就喊他亚索。喂，亚索，过来吃饭了。当时训练赛王旭卓印象深刻，对面打野来中路抓，Shanks先把中野杀了，自己残血，对面辅助过去想补刀，又被秀死。一打三全给他杀完了。

人换了，队伍面貌一新，战斗力蹭蹭往上涨。那一年疫情原因，LDL比赛安排在线上，赛程也不长。王旭卓和队友们花了半个月，五场BO3全胜夺冠。人生第一个有模有样的冠军啊。

心态转变了。以前觉得自己还青涩，夺冠后觉得自己完全熟透，可以上LPL了。经理说，再等等吧。又打了一个赛季。夏季赛开局两连跪，王旭卓心态爆炸，跟教练哭丧，说拿了冠军都去不了LPL，自己死LDL算了。后面射手换成Stay，小孩子刚上来啥也不懂，王旭卓边打边教。你看这一波，我爸来都不会死。王旭卓讲，那时候的自己才慢慢开始以全局的思路去理解游戏。“跟上学时候同学帮你复习一样，他问我回答，也加深我自己的游戏理解。”有次吃海底捞，王旭卓突然对Stay说，你就是我的宝藏男孩。结果回去之后人觉得是在损他，生气了，两天没和王旭卓说话。教练让王旭卓去道个歉，王旭卓没道。过几天，又莫名其妙和好。年轻人。

时间过的真快，一晃四年，扎扎实实过去了。去年春天，王旭卓和Stay以对手身份在LPL相遇，鏖战五局，最后王旭卓获胜，还单杀了对面。“要么他把我打退役，要么我把他打退役。”

说起来风轻云淡，听进耳朵里是另一番滋味。我和王旭卓的聊天就这么兜着圈打转，转一阵，莫名其妙又回到了开头，聊起和峰峰的那段往事。王旭卓说，现在回想起来，其实当时两个人都不是因为技术原因被抬下去，都是心态出了问题。

接下来就是幻想时间。王旭卓突发奇想，你说如果当时我俩剧本互换，如果是我心态先崩，然后换他上，结果他心态又崩，再把我换回来，那岂不是……我说，小范围波动而已，长线发展估计还是差不多。王旭卓继续奇思妙想，如果是这条世界线，他就去滔搏了。我脑海中恍惚间浮现出MISSING身穿TES队服的样子，旁边站着JackeyLove，再旁边是Knight，Karsa，369。再一晃，画面又变回了王旭卓。

我问他，你这颗齿轮究竟是怎么转起来的？

他说，哦，这个嘛。

6、

LDL夺冠之后，王旭卓问了百度一个问题，人如何才能变得更有活力。

过去他总觉得自己活得很拧巴，很别扭，很挣扎。夺冠后好一些了，但还不够好，要好上加好。百度给了他一堆答案，其中有一个是改变自己的外貌。王旭卓心说是个不错的法子，于是染了一头灰。夏季赛结束去LGD试训时，头发掉色，一头灰变成一头黄，对面的人看了说，你小子，比我年轻时候还狂啊。

那时候是真自信。苦也吃过了，冠军也拿过了，染的头发都掉色了，是时候更上一层楼了。用他一句话，“也该轮到我了。”烈烈风中，王旭卓感受到命运无形强大的存在。不是自己抓，命在推着我往前走啊。我要往上面去了。啪一下，就把朋友圈发了，像是对命的大声回应。“我宣布，我人生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，并且再也不会停止。”还宣布呢，挺像那么回事儿的。

LGD不是第一支试训的队伍，第一支试的就是TES。后面再去LGD，王旭卓此处用了一堆词，又是暴揍，又是狂杀，还有什么指挥家，估计有一定夸张成分。总之是超级自信，超级大声，指挥队友五人抱团集合推中塔，推完后王旭卓大手一挥，散！五个人原地散开。“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水平，但是谈起别的辅助，我不觉得有任何一个是我无法抗衡的。”试训了一圈回去等消息，最后还是选择了TES。“能去TES，那肯定还是TES啊。”

刚到队伍时，训练赛一直输，王旭卓头直发昏，心想这TES的训练赛怎么这么难打？后面德玛西亚杯来了，上场前一天压力巨大，结果正赛噼里啪啦夺了冠，JackeyLove语音里对他说，卓哥，看到没，这就是我们的比赛。掷地有声。

哇哦。王旭卓开心坏了，心想，原来这就是TES啊。为什么这个叫JackeyLove，那个叫Knight，这个叫Karsa，那个叫369。他们打比赛就是这种表现，就是这么可靠。心里可踏实了。又踏实又感动。“当时我就觉得，前面那几年吃的苦全是值得的，特别感谢自己能坚持下来。”

“我要起飞了。”

有些事，真得回头看才能琢磨出味道来。2021算是TES特别兵荒马乱的一年。369和Karsa的圣经就是那年春天出的。季后赛输掉，JackeyLove坐椅子上抱着脑袋说，真不知道我们训练赛在练什么。王旭卓在旁边低头咬指甲。夏天晴天入队，换了上单，又要换辅助。JackeyLove保了他两把，王旭卓很感动，心想一定要好好打。结果两场之后还是被抬下去了。他说，要怪就怪那个饼，是饼把我弄没了。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不完全怪那个饼。但事已至此，就把锅甩给饼吧。再想起来也不会那么难受。

那神奇的饼当时在队里挺流行，大家都说微辣的好吃，点一堆外卖。微辣的味道确实不错，但有天王旭卓鬼使神差，就想试试特辣的。谁能想到呢，特辣的还真就特别的辣。王旭卓刚吃完肚子就疼起来了，晚上睡一半起床窜稀，连窜了三四天。正碰上打苏宁，他身体不适，大夏天披个长袖在那儿候场。上去第一把赢了，第二把感觉也要赢，结果输了，被让一追二。回去就接通知，说试一下yuyanjia。

下场了，心里特痛苦。Knight看出来了，给王旭卓推了个剧，棋魂真人版，说看看这个。看着看着就带入了，觉得自己就是主角，消沉之后必有王者归来。一段时间之后，剧看完了，JackeyLove、Knight都在问，调整好没？王旭卓觉得差不多。369也回来了。训练赛又开始顺起来。有一把打完，一切尽在掌握，王旭卓心里特别舒畅，JackeyLove也夸他，说这把要是比赛，你绝对得是MVP。彻底绷不住，笑闷了。快乐啊。“那是我去滔搏以后，除了德杯夺冠以外最开心的一段时间了。”一切又欣欣向荣起来了。

就这样，王旭卓夏季赛后半程重返赛场，赢多输少。结果到了季后赛，1:3输给LNG，一把就放了假。后面LNG去冰岛了。

彻底放假前，还在基地呆了两天，有点其他拍摄。那两天早晨起床时，王旭卓脑子一直嗡嗡响。今年结束了？怎么可能？就这样结束了？不对吧。人还是麻木的。随着时间推移，他才慢慢缓过神来。

2021年是真结束了，而且就是这样结束的，一点儿没错。

7、

2021年，王旭卓是队里几乎唯一的新人。剩下的全是明星。

新人自然被重点关注，一场比赛下来，两三个人围过来给王旭卓复盘。赢是赢了，但来不及享受胜利的快乐。作为新人，王旭卓自己的心态也不够强大。夏季赛，王旭卓有次和Knight倾诉，说觉得在这里打好难过，一点都不快乐。

那年结尾他表现不错，第二年许多厉害的辅助要来，队伍都不要，说卓就可以。感动了，找回不少动力，下决心好好打。当时Knight也决定留队，王旭卓想着鼓起劲，再好好干他一票。

一开始整体状况确实不错。到了德杯，王旭卓有点小飘，仗着拿过冠军，喜欢在必胜时搞点古怪操作，结果被一群人说菜，一顿喷。不服，想证明自己，结果越整越遭。2022年春季赛开赛，还没过春节，下饭操作多的已经能做成集锦当年夜饭吃了，什么一秒四眼，Chovy急眼，锤石空大。王旭卓自己脑门上也多了个称号，叫“饭卓”。还挺生动。

如果说2021年王旭卓的压力来自于内部，2022年恰恰相反。外界舆论山呼海啸般涌来，堵也堵不住。从未如此崩溃的心态。有段时间王旭卓连去虹桥都害怕，不敢抬起头看路两边的粉丝。“给我带个头套，运进场馆里得了。一进去马上往后台冲，也就在那里还能喘口气。路上要碰到粉丝，真的，太恐怖了。”年前最后一场常规赛，0:2输给OMG，王旭卓顶不住了。“自己也觉得自己打得臭，愧对兄弟们。找个比我厉害的，把我替了吧。”这不，又一次往日重现。

2022年，疫情卷土重来，王旭卓回不了家，春节在基地打游戏。有把排位碰到两个青训选手，一两波打输，被狂点，人家打字过来，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喷你么？王旭卓气血上涌，一地鸡毛。结束后，心里还是刺痛。“那句话说的，太受伤了。”

年过完，Mark入队，王旭卓再也没在TES上过场。那场0:2输给OMG的比赛，成为了他在队里的最后一舞。他把自己的行为叫做“当逃兵”。他挺在意这词，每次说到语气都重上一些。

“其实队伍内部对我一直蛮多鼓励，皓哥，K皇。我都决定不打了，他们还在跟我说，卓哥别走，调整好咱接着干。但我确实顶不住了。觉得自己太菜，在这里只会坑他们。那时候没有一点正向的想法。”

那年夏季赛，王旭卓在队里挂机，焦虑值达到顶峰，每天晚上一到十二点就集中不了注意力，狂躁，游戏打不了，只能先去休息，凌晨四五点再起床排位。他记得自己当时做了个野鸡心理测试题，100分是建议休息，200分是建议就医，王旭卓狂砍300分。心理状态差，他想着自我拯救，在网上病急乱投医，结果翻出一个土老帽视频来。那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视频，一个穿着奇怪的女主持人叽里呱啦地说，播放量是一点没有。王旭卓只听进去一句话。

“你要时刻告诉自己，什么才算失败。在没有放弃之前，不管情况多么糟糕，你都没有失败。只有放弃的那一刻，你才真正失败了。”

2022年全球总决赛前，王旭卓找到郭皓说，皓哥，美国我就不去了。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自己的名额。“没脸和他们呆在一起。可能因为我是逃兵，也可能因为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吧。”彼时的王旭卓，已经打定了离开的主意。

对了，聊这一年时王旭卓哭了。哭在讲述被青训喷的那段。说明印象确实深刻。倒没有惊天动地，只是默默流了会儿泪。我象征性递过去张纸，他象征性擦一下。

都是往事了。

8、

打了六七年职业，王旭卓得出个结论。做人还是要广结善缘。他这样说。

2020年年底试训LPL队伍时，王旭卓第一次线下见到Photic。试训完，Photic心里有数，想着王旭卓去LGD他就去，王旭卓不去，他宁愿回TES替补。实力认可了。王旭卓也觉得Photic不错。

没想到很快又在TES遇见。Photic和王旭卓都算是TES出来的，却没在TES搭档打过任何一场比赛。21年Photic在TES替补，心态不好时，王旭卓也开导开导他。两人同住一个宿舍，还有Knight。“有时候他打的晚了，还给他点点外卖，陪他聊聊天。”

和王旭卓同队一年，Photic能理解一个新人在一支所有目光都聚焦其上的队伍中所承受的压力。“有时感觉他就处在崩溃的边缘。”22年Photic去了V5，两人联系变少，Photic在网上刷到有关他的消息，因为插了一个眼，让Chovy红温一整局。

圈子不大，到处都是call back。22年春季赛结束，王旭卓曾试训过几家LPL俱乐部。当时已在WE任教的BAKA看完试训后表示非常意外，对王旭卓说，如果你的状态能继续保持的话，就算再等半年，后面也一定有队打。言下之意玩的不错，尚有当年的风范。BAKA的话给了王旭卓不少自信。半年后王旭卓离队，Photic把他找去了NIP。“我觉得他打的还行，就是风评不好。这样的水平都打不了比赛，太可惜了。”

就这样去了NIP。“其实当时已经烂了，臭到流汤，要分没分，要风评没风评。Photic还是愿意相信我。”刚去NIP时打的巨抽象，Photic也是蛮搞笑，有次赢了场训练赛就说，卓，我感觉我们两个可以打爆所有LPL下路。王旭卓听了表面不露声色，心里一点没底。“打职业这么久，最荒废，最松懈的时候就是22年夏天。”春季赛NIP排名中下，夏季赛换了人，进了次季后赛。

也就在23年，王旭卓脑子里时不时闪过退役的念头。觉得怎么整也整不回当年的巅峰状态了，真不得劲。想一走了之。又奇思妙想，说想去做音乐，挺喜欢乐队。最后说，能打还是接着打职业吧。这么些年还没去过一次全球总决赛呢，挺可惜的。Photic也是同样的想法。我问，怎么就决定继续打下去呢。他说，为了生活。后面又说，也是因为想起那个土老帽视频了。

又在NIP打了一年。去年的阵容好，OMG双子星厉害，Rookie也厉害，王旭卓坦言，自己能加入这样的阵容，算是很有运气的。成绩也不错，春季赛一路闯进四强，夏季赛开局挺好，就是进了登峰组后一路滑坡。7连败后打BLG，第一小局赢了，王旭卓下场后嘴角完全绷不住，心里觉着好爽。当然最后还是输。但就是那么一小局，让他觉得又可以继续坚持下去。赢的感觉实在太棒。最终的结果，大伙儿停在了全球总决赛资格赛。比赛打完了，赛后吃饭，好多人哭了，shanji一直在道歉。看到兄弟们伤心，王旭卓觉得内心的痛苦有了分担。

“其实每年都是这样，我已经发现了。不可能会有一年很轻松，很愉快地进行下去。”

看来，想要修成正果，总还是得经历磨难。

9、

去年春天，王旭卓在凌晨的一次孤独排位里从路人身上获得灵感，成为换线战术的“万恶之源”。

初夏时节，他登上MSI现场解说席，解说老东家TES的比赛，贡献了不少名场面。

我问他解说什么感觉，他说，爽。“而且还没压力，现场氛围也好，很攒劲。”那时候他去滔搏那儿串门，说假如你们干到第五把了，我穿上队服跟你们一起造一波吧！结果还真拿了件队服。拿回去之后上来被二比零，王旭卓心说估计是穿不上了，没想到TES顽强，真给拼到了决胜局。第五局开始，王旭卓把队服往西装外面一套，镜头一打，场馆里一片山呼海啸。

现在聊起当时，王旭卓仍然印象深刻。好几年前真穿TES队服时候，他不敢看粉丝，想弄个头套把自己运进场馆去。那天红色队服套在西装外面，四面八方的人都围着他喊，卓哥，卓哥！上个厕所，和路过的粉丝擦肩，人家看到他马上停下，掏出手机咔咔拍。王旭卓心里面既有感动，也有汹涌而来的回忆。

TES队服终究还是脱下了。解说西装脱下了。NIP队服也脱下了。马上又要穿上新的LNG队服。旧的一年已经过去了。新的一年又该开始了。聊的也差不多了。我站起身来，拍拍屁股上不存在的灰说，走了。王旭卓从被子里钻出来，披上衣服送我到门口。他说，电梯走这边。我说，我们坐电梯上来的，忘了？他说，哦。我说，明天回河北，路上注意安全。他说，好嘞。

怎么来的怎么回去。夜半骑车，手冷得直抖。

这都聊了些啥啊。出生，长大，贪玩。想打职业，和父母摊牌，找机会，一个两个三个，没戏。接着找，失落啊，难受啊，看着别人上去了，好风光。憋着劲沉淀。总算有机会了，抓住，拿了成绩，往上面冲吧。冲上去了，身边全是狠人，心从嗓子眼飞出去，觉得已经功成名就，从此可以脚不沾地地活着了，真好。没看到藏在暗处的坑，摔跤了，爬不起来了，烂在泥里了，输输赢，赢赢输。有人拉一把，站起身来，活动活动，发现好像还能继续往前走走。还能走多远呢，谁知道。知道了也不敢随便告诉别人呀。

走吧，继续走，为了生活。之后又和王旭卓远程聊过几次，有次聊到一半一个女人声音响起来，用河北话问他饿不饿，王旭卓说不麻烦，等下自己去泡个面。我听出来了，这就是那位扬言要砸他电脑的妈。不知道那封信留下来了么？

还有一次，本想和他再谈谈齿轮的问题，结果莫名其妙谈到了句号。我说，人还是不能为了给什么东西画句号而活着。王旭卓也认。他说，那个句号不应该是你给画上去的，而是你把事儿做完后，句号自然而然就落上去了。又聊到他之前说的“再造一个月”，我说，现在改再造一整年了。王旭卓笑。

生活还在继续，虽然困难肉眼可见，但总体还是件值得高兴的事。

10、

2月11号那天，我一个人坐在阳澄湖电竞馆内场倒数第二排。LNG对阵EDG，难兄难弟，赢了也进不了淘汰赛。当天下小雨，气温很低，现场人不算多。

比赛看的焦心。第一把没把握住机会，第二把几乎被平推，第三把刚开始，屁股下的凳子像烧红的铁板，坐也坐不住。想出去走走透透气，发现外面小雨转大，气温更低了。比赛结束后，采访间里的王旭卓全程低头看鞋。

第二天离开苏州前，和王旭卓吃了顿饭。他穿纯白色羽绒服，到地方脱了，露出里面的紫色卫衣，上面印个金克斯，挺酷。天气太冷，吃的涮羊肉。吃完回俱乐部门口，我说你回去吧，他说送送你，我挺感动。其实也还好，苏州北站就在旁边，十分钟路程。两次线下采访，完了都说送我，或许是把我当成善缘了。我们走过空无一人的地下通道，惨白的灯光打在身上，喘口气就是一阵烟。王旭卓说，之前去上海打比赛，和队友们走的就是这条通道。后面没话了，也不知道应该说啥。

从地下来到地上，时间快十一点，进站口只剩下一个刷手机的环卫老人。我想，这是什么鬼结局，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啊。倘若最后一场能赢，第二天吃饭，我们都很开心，吃了一身汗，最后从饭店走出来，温暖的阳光照在王旭卓朝气蓬勃的脸上，他非常快乐地说，加油！努力！然后结束。这多好。现在这一出又算什么呢。

清冷的夜里，我对王旭卓说，生日快乐。他拍拍我的肩表示感谢。接着转身，走到人变成差不多一半大小，我冲他喊，别放弃啊。他回过头来说，怎么可能。就这么走了。

回上海后，某天翻LNG官博，看了几段VLOG，从他们第一赛段结束，倒着看回到德玛西亚杯初登场。看来看去，就记住一句话，“戏比天大”。讲的真好。唱戏，游戏，都是这个理。无此心态，不足为胜也。打职业这回事，怕是终究只能自己救自己。

挺羡慕王旭卓的。羡慕他该笑的时候笑，该哭的时候哭。羡慕他在意气风发时恰到好处的拥有一头黄发，也羡慕他亲身经历过最最深沉的低谷，并且活下来了。活下来之后还年轻，这值得羡慕。年轻意味着未来的可能性，这也值得羡慕。

想了半天，最羡慕的还是那件小事——他怎么就能在最意志消沉的时候，看到那样一个土老帽视频呢？那究竟是怎样一个视频，竟有这样大的魔力。

我想，年轻是件挺神奇的事，年轻人是种挺神奇的人。经历一箩筐困难，也没看到多少希望，回家路上累得半死，但遇到很美的霞，手机摁一下，就又活过来一点。其实霞，也不过就是霞咯。

希望所有人在新的一年里，倘若遭遇最艰难的时刻，都能看到一片很美的霞，也都能刷到一个属于自己的，能给一点继续下去的勇气的，哪怕只有一丁点的。

土老帽视频。